Tuesday, December 15, 2009

我的同桌S

S是我初中的同学,同桌。四十多年来让我不能忘怀的是他的一句“名言”--- “我爱妈妈,因为妈妈爱我”。

那是一堂作文课上,老师读了他的一篇作文,开头第一句话就是“我爱妈妈,因为妈妈爱我”。在今天看来,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,可在当年,我们受的都是阶级斗争的教育,或是尊敬师长的教诲,再加上中国人的含蓄,父母从来不说爱子女,反之亦然。而我更是想都没想过要爱父母,所以当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直白,给了我蒙胧的震撼(见另一篇习作《扭曲的教育》)。

我们在初中时都属于那种家境好, 学习好,各项活动积极参加,尤其是在劳动中更想表现得好,可是却入不了团的人。他,还有几个男生算是比较“调皮捣蛋”的,而我自认为自己是非常非常循规蹈矩的人,老师的话唯听唯信。可我不是那种可以45分钟坐着一动不动的人,很羡慕他们敢于调皮捣蛋。当初所谓的“调皮捣蛋”不过是一些童真童趣。他似乎比我们成熟,或者说不象我们那么愚昧,总会发表点“奇谈怪论”,只是在“师道尊严”的环境下,不被鼓励而已。再有我一向看重才华,这好像是“骨子里的”,“天生的”,因为没有谁这样教导过我。他聪明好学敢言,我对他颇有好感。

那时除了那些团员表现积极外,一般男女生之间是基本不说话的,至少我是如此。S在课桌上画了一条“边界线”,警告我不可逾越。我们虽是同桌,不记得有什么交谈。有一次他向别人“吹嘘”,他钢琴比赛得了第二名,我问他,多少人参加比赛,他才说,他和妹妹比,妹妹第一, 他第二。我心里想“省略了背景前提,故弄玄虚,差点上当了”,这就是他聪明而顽皮的一面。

S的父母是军医,耳熏目染,他在这方面也懂得较多。生物课上,几个人一组作解剖青蛙的实验,他是组里当仁不让的“一把刀”,讲解得头头是道,让人刮目相看,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
初中毕业前,老师挨个问报什么高中。一个女生过来对我说,S让老师“呲”了。老师问他报哪儿,他说,“D报什么学校,我就报什么学校”。老师说;“她报女附中,你也报女附中呀?!”我从来没跟他对证过是否有此事,但这么率真的说法,或是玩世不恭的说法,也只有他做得出来。

记得临毕业前发展了最后一批团员,那次人数比以往都多,我还是没有份儿,而他却幸运地被批准了。事后听说,他的家长到学校找过老师。60年代中期,一切还是很左的,在同学中象我那样穿皮鞋,呢子外衣的人,被认为“腐化”,怎么能跟吃窝头,穿着补丁摞补丁的人相比呢?(多说一句,当年父母在单位各捐出全家布票的一半,没有布票可以买衣服,只好把大人的衣服改了给我们穿)。再说我很拘谨,不善言谈,不具有鼓动性,不懂得和人相处,下课就回宿舍,被老师称为“骄娇二气”,不管我是多么虔诚,多么努力,入团对我仍是可望不可及。

高中我离开了京城,再与S见面是22年后, 母校的35周年校庆。那时的他是年富力强,博士的头衔,局级干部(后来听说的),头像入了学校的纪念册……作为从知青走过来的人,我们都知道这里会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,迷茫、困惑、曲折、奋斗……我们都经历了“昨夜西风凋碧树,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。”,我们都体尝了 “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。”,与众不同的是,他似乎早早迎来了光辉 “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正在,灯火阑珊处。”

那次相见我们留下了合影,他热情邀我去他家,只因时间匆匆,未能成行。事后他写过一封信给我,只记得他说世界是个多元的社会,有机会的话还是走出去看一看,其它还说了些什么就不记得了。

弹指一挥间又是20年,我从同学那儿知道他遭受了不明不白的冤案,也有人说他当厂长,肯定有不干不净的事,别理他。我不相信那一切是真的,我一定要听听他怎么说。急急打听到他的电话,我想我能做的是送上我对他的信任,我从不肖锦上添花,却钟情雪中送炭,人在困境中,友谊更显得珍贵。A friend in need is a friend indeed.

我急切盼望看到他写的书“报国”,那是他的经历, 是他呕心沥血的奉献,到头来的,却是政治经济的不测风云, 是现代的妻离子散……我托北京的同学把书带给我。看完那本书我给他发了Email :

“S,

今天拿到你的书“报国”一气读完了。感想连篇,却不知从何说起。

第一 我相信你是无辜的。我是相信家庭教养的,青少年时代的教育及生长环境奠定了人一生的信念,你看重的是人生价值,你追求的是事业。

第二 当厂长让你呕心沥血,付出了很多精力在平衡上下关系上,这是对你的专业才华的浪费,但又是你无法回避的现实,我理解你的无奈与焦虑。

第三 我从小崇拜有学问的人,下乡后懂得了耐力与不屈不饶的可贵,你两者兼具,实属难得。

第四 不理解的是你不能回家过春节,为什么妻女不能来看你?

第五 看得出你们母子情深,兄妹情长,不要再让她们柔弱的双肩超载负重。

事业是永远干不完的,生命只有一次,多爱惜自己一点。

D”

他居无定所,我没有收到他的回信,也不知他是否看到这封Email。在S被关押期间,S的母亲、妹妹竭尽全力营救他,所有的指控,皆有案在册,有据可查,犯罪不成立,他终被放出来。

今年四月,我匆匆赴京,只三日。同学相约在天坛公园聚会,见了S一面,颇有壮志未酬两鬓白的感觉。原本想与他好好聊一聊,但他急急走了。看得出,他不愿别人触动他的伤痛,我可以理解,因为我也曾有过相似的感受,紧紧地包裹着自己的伤口……,但回避,说明你还不能正视,思想上还没有解脱。

几次电话联系,我感觉他的确仍然背负着沉重的包袱,他觉得愧对女儿。女儿考上了国际关系学院,因为他正在被关押而没能被录取。他自建公司,还在奋斗,以期在经济上给女儿一些补偿……

我想说:S,放下你的重负,你不亏欠任何人;放下你作父亲的愧疚,你的女儿已经长大,她懂得怎样去面对真实的世界。

我想说,S,抛开名利,不要伤怀吊古,不要回顾昔日的阳春白雪,做下里巴人也没那么可怕,要有一颗平常心。

正如你自己说的,摘下墨镜,看看五彩缤飞的世界。一甲子的年轮,一甲子的财富就在于看懂世界,看懂自己。个人的一点点遭遇在人类的浩瀚历史中又算得了什么?Move on!

S,你无意苦争春,一任群芳妒。零落成泥碾作尘,只有香如故。是是非非,大浪淘沙,历史最终会还你一个清白。

世上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等待我们去感受,我们也还有那么多梦想没有实现。轻装,才能更上一层楼;放眼,才能虚怀若谷;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;明天将是一个超脱的自我: 淡薄以明志,宁静以致远。





7/11/2009 写于新泽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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